第 9 章
唐沅和张之维走了两日,到嘉鱼县。距离汉口尚有二百余里,对这两人来说,也不过是三四日的功夫——他们走得也不急,雨天驻步,晴天行路。一路走,走街串巷的时候也不忘把货物一点一点地兜售出去。蚂蚁搬山,张之维此时的担子空了大半,笑言唐沅可以再坐进去让他挑着走,唐沅道:
“我爱惜畜力,不忍为之。”
语毕,提气飘出三丈远,张之维叱一声“孽障!”手凝金光鞭穷追不舍。
长路漫漫,因此倒不觉得无聊。
唐沅如约教张之维认穴点穴解穴的手法。自那夜破庙切磋以来,她不再忌讳向张之维显示手段,两人拆解太极玩得不亦乐乎,张之维则向唐沅讲解金光咒,及道门中其余七种神咒,渐谈渐深,逐渐涉及各门绝学中一些深奥关窍,可这两个人心中毫无门派分立的成见——唐沅本就不是江湖人士,身上还挂着“偷学武当内功”的罪名,张之维按理来说应比她更懂得其中利害,却既不设防,也不藏私。
其实正一和武当同属玄门正宗,行炁运脉都以道家典籍为根基,殊途同归。而以两人悟性之高,根本不需要讲得透彻明白,只要点到要诀,他们俩就能揣摩个七七八八,再互相加以印证,有时甚至能更深一层,悟得先前未明之理。
二人朝夕相处,昼则同行,夜则共寝,须臾不相离,一路上也不只是谈玄论道。尤其是雨天不便行路,他们一整天都得待在屋里,唯有闲聊解闷。
张之维不避讳谈起在龙虎山上的事情,三清宫的花草树木,他的师兄弟,谨言慎行的田晋中,心眼比煤球儿还多还黑的张怀义——
“和你挺像!你俩加起来得有一万个心眼子吧。”
“喂——别趁机夹带私人恩怨。”
还有他的师父,天师张静清。他是如何调教张怀义,又通过演武同时敲打两个弟子,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逐他下山,赐怀义张姓。
“仰之弥高,钻之弥坚,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。夫子循循然善诱人,博我以文,约我以礼,欲罢不能。”
唐沅这句话典出《论语》,颜渊喟叹师父孔子的学识道德,高深不可测,其教育的方式也是因材施教,使弟子钻坚仰高,忘其罢劳。张之维虽然是修真的道士,自小读的多是道藏,但张静清妙演三乘,日常也将儒家经典列为修行的教材。他深觉唐沅这句话说到自己心坎上,心想这小妮子学识渊博,实在难得。悟性高,一点就透,学问大,三教俱通,懂人心,应对从容,根骨清秀又是块练武的好材料……难怪石门青眼有加,想把衣钵传给她。
唐沅那天问他石门为何一意要收她为徒,却又对他的答案不置可否,显然别有隐情。张之维只是不通人情世故,并非心性驽钝,隐隐察觉到唐沅不是随口一问,或是婉言讽刺,却是有意考教他。
他下山本就是为了和人打交道,所谓“世事洞明皆学问,人情练达即文章”,这门功夫在龙虎山上难学,更不能假手他人。因此他只将此事放在心底,时时揣摩推演,却绝口不向唐沅提起。
但想了几日,他始终摸不着头脑。
渐次谈到各自身世。张之维原就是湖北宜城县人,因此下山之后自然向老家一路行来。唐沅道:
“宜城……啊,宋玉和王逸都是宜城人。你家叫做皇城村,难道因为有楚皇城的遗址么?”
张静清曾授过屈原之《离骚》,宋玉之《风赋》与诸弟子,因此张之维知道唐沅说的宋玉是屈原弟子,而王逸是东汉大学者,张之维等弟子所学的楚辞篇目都是从他著的《楚辞章句》选来,故而对此人也不是全然陌生。可唐沅略一思索就联想到这两个古人,可见她对楚辞掌故谙熟于心。
唐沅又问:
“你家既在宜城,离江西龙虎山有千里之遥,为什么舍近求远,不去武当而远赴龙虎山呢?”
张之维笑道:
“你对武当挺有情分。”
唐沅双颊微红,瞪了他一眼,见张之维笑得越发猖狂,背过脸去,却听他说:
“那是光绪年间的事儿了。我四五岁的时候,家乡闹水灾,死伤了人畜无数。当时朝廷虽派人赈灾——”
唐沅微微一震,低声道:
“张香帅?”
张香帅即前清名臣张之洞,因他号香涛,历任两广总督,两江总督和湖广总督,总督称“帅”,故而时人称他为“张香帅”。然而张之洞十余年前已驾鹤西去,唐沅反应倒快。难道她家和张之洞有关?
“嗯,应该是他。”张之维顿一顿,又说,“发了些粟米,我们全村到底没有全饿死。可大水之后必是瘟疫……恰在那时,我师父从武当山云游下来,一路访名胜遗迹,到了我们村。他老人家施医配药,救了许多人的性命。他怜我父母俱亡,见我有些学道的根骨,就带我回了龙虎山,拜在他门内。”
唐沅轻轻“啊”了一声,转回头来看张之维只是面色微沉,没什么悲戚之色。倒并非是因他修道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