悟情
智渊寺乃本县第一大寺,气相庄严,果然与乡野借宿的菩提庵大不相同。才迈进高高门槛,哼哈二将,四大天王便逼将下来,才装修不久,都是簇新的。天井有二亩地大,铺青砖石,植青松翠柏。大雄宝殿里供的三世佛俱是金装,掩映在重重织锦帷幔经幡后,香炉里烧的是檀香,香案两边的大红蜡烛手臂粗,昼夜不息地燃着,鲜果香花,珊瑚象牙齐齐整整地罗列供奉……千佛阁,罗汉堂和藏经楼,张之维跟唐沅就懒得看了。张之维随师父访过普济三寺,对这里自不以为稀奇,他比较觉得有趣的是放焰口。
智渊寺在深林中,若从林外看,只能看见金碧辉煌的一点屋顶。因此放焰口不在本寺,而是在寺外旷地上。
和尚唱经有什么意思?唐沅可能还有些兴致,张之维跟他说,和尚道士唱经跟唱戏是一样的,也讲究板眼,工尺。第一要有条好嗓子,更要勤学苦练,冬练三九,夏练三伏,练得一口丹田气!这一番大法完全是张之维把师父讲的话搬给唐沅听,他自己唱的也就是“不错”,加之老是没个正形,水陆道场从没坐过首座。
有意思的便是“飞铙”,三十六个和尚,穿绣花袈裟,负十余斤金铙站于地上,此时其余一切法器皆停,只这三十六副大铙紧张急促地响起,嘈嘈切切扣人心弦,忽然起手,铙向半空飞去,旋转,落下,接住——不是普普通通地接住,和尚们做出种种姿势,又叫“犀牛望月”,“白鹤亮翅”,又有“苏秦背剑”……
一时间,男人,女人,老人,孩子全都欢呼起来。张之维也拍手叫好,唐沅微微笑着:
“地藏王菩萨也爱看杂耍么?”
……
戏班在城北的旷地上,那儿的空地比城东城西都大。护城河缓缓地流淌,水汽中夹杂着河底水草和两岸草花的清香扑面而来,天公格外作美,万里无云,一天皓月,若是无人时,此情此景恰如一幅水墨图。然而今夜注定是一幅百工行乐图了。
举目望去,到处是攒动的人头,有卖小吃的——卖卤肉高粱酒的,卖芝麻灌花生糖和五香花生米的,卖鲜菱角的……“气死风”四角玻璃灯把白蒙蒙的热气照得清楚,甚至使人觉得仿佛也看见飘散在空气里的茴香八角味儿。人们呼朋引伴,寻亲觅友,说长道短,来来往往。旷地上的夏草本来很茂盛,此时被踏倒了,人们的鞋底都给草汁磨得滑溜溜的。
早在智渊寺,他们就听消息传第一出唱的是《孙大圣大闹天宫》,说演孙悟空的能连翻二十个跟斗,唐沅说太热闹了,受不了,他们就看完飞铙再赶来,正碰上《梁祝》的“十八相送”才演完,接着演“堂前婚变”。祝英台与梁山伯约七夕相会,祝父却将祝英台许嫁马文才,赞其“观颜色端庄文雅,不是纨绔是人才”。
要说妙趣横生,自然是“十八相送”,因此这会儿有些人权当中场休息,去买些吃的玩的,原本挤得密不透风的台前空了些许,视野也更开阔了。张之维本来担心唐沅听不懂黄梅戏的唱词,不料他仰着脸听得津津有味。
演祝英台父亲的老生一敲锣,演母亲的老旦打一声鼓,合唱道:
“吹吹打打再莫让女儿任性又拆台!”
这个祝英台倒是生一张团团粉面,身量纤细,有弱不胜衣之感。张之维不觉也认真看下去,只听她蹙着眉,垂首唱道:
“银心忽传春消息,英台将信又将疑——但愿老天如人意,果真是梁兄遣媒约婚期!”
她揽着袖子翩翩地走过台前,将柔婉的声音一句句递下来:
“情本无心种,却在心中生,时现又时隐,有形却无形,不是河边草……”
听到前两句时张之维暗想,俗家戏唱词里也有好文章,他本来在经文上用心一点就通,想起“心生则欲生,心静则欲灭”等句,可等“有形却无形”一句入耳,竟一霎时心动神摇,不觉低垂目光。
唐沅听得入神,虽然睁着一双乌亮的眸子,神情却接近于昨夜张之维所见的睡容——若有所失,若有所思,侧脸沐浴着戏台上的灯光,如一面精巧的白玉浮雕,有一种近乎永恒的静美。
一切的声音,忽然都如潮水般退去了。
“……他越憨厚儿越喜,他越无意儿越情深……”
唐沅恍惚地垂下眼,慢移眼光,和张之维的视线相撞。二人都是一怔。
横刺里一个人挤撞过来,张之维眼疾手快,伸手围住唐沅,唐沅却也已侧身避开。这才回过神来,也许是对视久了,都各自躲开眼神。唐沅道:
“那边有卖五香花生米的,我去买点儿。”
这么说着,匆匆地抽身而去。
戏台上正是众角合唱:
“山伯迟访祝英台,心想同赏中秋月,只怕月圆人分开——”
这梁祝结局一个病亡,一个哭嫁,最后化蝶同栖,难免有人们强行求全之念,再想想“白蛇传”,“天仙配”……呸呸呸,生活已经这么艰苦了,还非得曲曲折折,生生死死肝肠寸断眼泪流干才得安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