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
她忘记的很多事情,他历历在目。比如东宫大婚当晚合卺酒的桥段,其实是篇幅很短的过程,回忆的力度放缓,慢慢推移就会延长。
手臂相环,他臂膀上的龙爪与她手肘上的凤翅追逐嬉戏,大秦婚礼献酬仪制,婚前被东宫司官教导多次耳朵里磨出茧,真正到了施行的时候,原本以为不会有新意出现。
她打乱他的预期,两人举酒相敬,她小指探入杯中略蘸,捞出一滴酒水轻轻弹出,她遵从礼节表示的是敬意,手指缠绕的风光却旖旎,晕染得满室飘香。
大婚的礼仪漫长枯燥,“蘸甲斟琼液”的意趣总算让人觉得时间没有白耗。合卺酒到底用的什么酒,无人探究。管它是宜城醪酒、蒲州桑落,还是乾和米酒、浔阳湓水,总之醇香郁烈使人上头。
酒醉迷人眼,灯下再看人,心潮起伏,能看出天荒地老的况味。酎浓,就是这样得来的,美酒情浓,水到渠成。
比如,她生产时痛苦万分,胃里翻江倒海,想要把心底的委屈秽物一并吐出,却被堵得窒息。御医产婆们个个标榜自己医术精湛,经验老到,如意算盘打得山响,全部注意集中在皇嗣身上,欲图事后求得厚赏,忽略了她的异样。
他按捺不住等候的煎熬推开阻拦入殿,才得以拨转她的脸,她吐的天昏地暗,鬼门关上走一遭,在他怀里气若游丝地抽噎。
她痛,他不能感同身受。只能用愧疚、疼惜作为补偿。
再比如,东宫大婚半个月后,先帝驾崩,身为太子的他柩前继位,然后携领礼部,鸿胪寺以及将作监处理凶仪之事。
几十道仪制按部就班的进行,最后他穿过景兴帝陵墓的墓门、甬道、墓室,与棺椁中的先帝做最终告别。当一个王朝的宸枢真正传到自己手中时,首当其中的感觉是茫然、惶恐。
墓室的天井过洞内永远照不进寰宇的光,与死亡共处一室,皇帝还是在冥暗中看清了陪伴在他身侧的那张脸,那一刻他不孤独。她于他来说,有一定象征的意义。
皇帝二十四岁进登大位,踌躇满志,宏宸万里,伸手仿佛可以摘星辰,他们一起见证生命逝去,王朝更迭,新生降临,接下来也许可以共赏天光云影,叹一句今夜月色真美。
他想的一直都很简单,而对于她来说是悖论,复杂得难以实现。
思虑过甚,夜长,梦也多。偶尔需要任性一下,拖延片刻,方不辜负昨夜针锋相对引来的消耗。
安隅喜欢赖床睡懒觉,清晨醒后从来都是一人独占床榻,今日是个例外,她睁眼时,皇帝的眉眼迫在咫尺,她暗暗一惊向外看,幔帐外烟敛的声音透进来,语气为难地说:“娘娘,周扈司都等急了,早朝马上要开始。”
于是承乾宫上下顿时开展一场井然有序的运转,奉冕局送来今日皇帝上朝需要穿着的衣冠,被唤醒的皇帝肩颈赤/裸,宫女太监们低眉顺眼,上前为他穿戴龙袍,龙靴。
安隅这边穿戴时从锦被中摸到一块玉佩,她抬眼看向自己那面金银平脱八角镜,在镜面中与他的视线相遇。
皇帝在镜中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,此时起身面朝她走来,离开风月俗事的永裕帝,玄衣纁裳修饰身架,满目温情也还是透着压迫。
“几时学会偷看朕了?”他目光透过衮冕悬垂的十二旒白珠看向她。
“才没有,还陛下这个。”安隅垂着脸,把那枚螭龙如意灵芝玉佩挂在他腰间的革带上,又将螭首浮雕的那面翻成正面,“快走,要迟了。”她催促。
皇帝握住她的手,把她拉进他额前的垂珠下,轻吻她的额头,“朕走了。”
安隅垂着眼不声不响,他靴头上的龙头绣就咬着她翘头履上的莲花纹不动。她只有抬眼,点了点头,皇帝深望她,也颔首。
“东郎屹立向东方,翘首朝朝侯太阳”正是此时的他。安隅迟眉钝眼,略微失神,朝堂之上他应该是个目露风华,口吐华章的君王,她隐约可以想象得到那个画面。
难得留意一次晨曦中的永裕帝,她看到了嫔妃们眼中的他,原来这般。
从这天开始,皇帝的步履开始变得匆忙,驻足前朝很少步入后宫,安隅接受宫闱局的传召前往麟德殿侍寝的几日,也没有与他打过照面。皇帝早出晚归,若不是身侧残余他留宿的痕迹,安隅甚至感受不到他的存在。
到了腊月期间,时光更匆匆,二十五这天晚上,麟德殿的太监们往熏炉里加炭,安隅被细微的金属碰撞声惊醒,朦胧视线中皇帝的面容靠近。她下意识要躲,他拥过来不让。
皇帝鼻梁贴进她的,呼吸中带着沐浴过后的湿润,慢慢拂过她耳垂。她忍不住打了个颤,他嗓音嘶哑地道:“睡吧安安,朕也累了。”
安隅品味出他的倦意,但她不想动用私人情绪,称职的皇后这时应该会象征性的安抚她的君王一句。皇帝似乎不需要她来尽职尽责,已经阖眼安眠,只是眉头微皱,气息也略显沉重。
安隅再次被惊动时,皇帝正背对着她在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