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梧(下)
文司宥过了华清后就失去了音信。
昭阳公主亲自点选了一队近卫,离了天泉府一路往西奔向华清和宣京交界地带。那一带崇山峻岭,也曾断断续续修过路,打那儿过的路段就是茶马古道最先荒败下去的部分,因极为荒僻而又地处京府交界,往北和华清府之间隔着重山,往南距京畿又相去甚远,故而年岁一长就落了个两头不管。现如今那一带已是荒烟蔓草,野兽横行,兼有流匪之患。
昭阳公主怒从心头起,一出天泉府当即甩了近卫独自策马狂奔先去。
——文司宥好端端地非要作死,一个人去走什么茶马古道,豺狼和流匪,他喂得饱哪一个!
好歹是她亲手扶起来的清源伯,封爵加冠才过去多久,富甲一方的文氏家主,万一不凑巧真就这么葬身狼腹或是被匪人掳走曝尸荒野,传出去岂不笑掉天下人大牙。
昭阳公主屏着一口恶气昼夜不歇疾行七百里,到京华交界一带都是跑不了马的崎岖山路,她就在驿站栓了马,留下给近卫的口信,趁着夜色摸进了深山。
待到昭阳公主烧完了三根火折子,在山壁上一处岩窟里找到文司宥时,他正端坐在干草垛子上,被一群面黄肌瘦的汉子簇拥着,手捧一卷阔叶,饮的是野山泉。他身上衣衫污损了,容色却清朗明和如旧,举手投足间气度雍容。
昭阳公主几乎窒息——文司宥这厮正在贼窠子里给一群流匪讲他的茶马道致富经。
“这话可当真?只要这里修路,我们就都有活做,有饭吃?”“当真。劈山开路,过河架桥,哪一样不需要人来做?”
“文家老爷莫诓我们,我们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流窜好多年啦,这旮沓根本没人要来,只有那野养的畜生奔来跑去的!”
文司宥闻言不由得挑眉,一根手指拎起来指了指自己,汉子们一愣,哄堂大笑起来。文司宥待他们笑过了,才不紧不慢侃侃而谈:“有道是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,只有要了活人气,穷山恶水也一样能盘活。世人皆以为人行处便有路,焉知无人处路先行?有路可行,行路者自会聚集,再有水土养人,自然就会有村庄、集镇……旧时茶商走茶的古道都经过此处,怎么能说没有人要来呢?”
“如此,可太好了!”“对啊,我们这儿地方大,修好了路,往北是华清府,往南就望到宣京,要是也能起一座府城,和别的州郡一样繁华、热闹,那该多好!”“是啊,是啊!”
汉子们连连附和,聊着八字没一撇的事,脸上竟也都露出了神往之色,他们听文司宥述说太入迷,连昭阳公主不声不响来到了背后都没察觉。
昭阳公主冷不防出声:“委实是好——平地起一座府城,再封个郡王当当如何?”
“谁?!”“嚯!”“还真有老爷以外的活人来啊!”汉子们扭头,好一阵大惊小怪。
昭阳公主手搭在剑柄上紧了紧,却犹豫了一下。习武之人气息稳重,体貌也不同常人,练家子出身的人往往一照面就能看出彼此身上有没有功夫——但昭阳公主能感觉到,眼前这帮汉子,几乎没什么功底,二十来人围着文司宥唠嗑,咋咋呼呼,连个望风把门的人都没有,更是连她摸进来都没注意,空门大开毫不设防——这样的人会成匪患?
文司宥望着昭阳公主一时怔忪,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笑出来:“殿下怎么来了?”
昭阳公主冷眼睇着文司宥,阴阳怪气道:“本宫当你大业未举行道未半,不幸崩殂于当涂,特来为你收尸。”
文司宥微垂目光,轻轻叹了口气。昭阳公主打量着他的神情,觉得稀奇。她想起他们上一次,也就是他们第一次相见。那时她被军粮的事弄得怒火中烧,对天家和朝臣极度失望,而文司宥在雨里为她撑着一柄伞,嗓音也像琳琅薄雨淅淅沥沥敲落在她心上,抚平她的焦躁,为她梳理一团乱麻的局面,点透圣心指明了道路。
而现在,文司宥在这荒山野岭不知道过的什么日子,和一群汉子混在一起,或许身不由己,看上去也乐在其中,昭阳公主星夜疾驰七百里来救他,路上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若是晚了一步就得为他收尸了。
“让殿下挂心了。”文司宥颔首。他平静地说着满含歉疚的话。昭阳公主看在眼里,却有种他满心欢喜的错觉。
文司宥见到她的时候,眼睛都亮了一瞬。他与她之间远隔好几人,她却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上有一股常人难以察觉的紧绷感,在她现身的顷刻间松垮下来。
文司宥此一时的神情实在很有意思,太值得玩味,以至于昭阳公主日后还时不时回想起来。
“殿,殿下……?”“文家老爷,你认识?”汉子们窃窃私语起来。昭阳公主由此更加确信,这帮人根本不是什么流匪,否则,文司宥绝不会在只有他们二人的情况下就在匪窝里暴露她的身份。
文司宥慢吞吞地站起身,抬起袖子掩着嘴轻咳了一声,示意昭阳公主借一步说话。
“怎么回事,你最好给本宫交代清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