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幸与不幸】

翌日午后燥热如旧，她慵懒独坐在高阁长椅，背靠一扇敞开的四合轩窗，耳边是一阵聒噪的蝉鸣。她漫不经心，执那张浣洗干净的丝帕相望，似雪染就的白色绢面，只在下角绣着一枝不知是桃花还是海棠，它栩栩如生，针法可算细腻。

难得的一丝凉风吹进窗来，便也吹起了她涌动的思绪，她恍惚又想起这丝帕的主人，初见时，他便是一袭白衣，就如这雪白的丝帕，清新俊逸，飘然若仙，斯斯文文站在她对面的小船上。

一年前的那次出行，本是母亲想孙儿了，便趁着春暖邀她同行庐江，前去看望大哥的遗孀大乔和其子孙绍，顺道给她捎去些日常所需。唏嘘大哥早逝，留下那双孤儿寡母的着实可怜，随着权力交由二哥孙权继承，大乔母子于人眼中就成了尴尬的存在。而大乔却是深明大义，自觉于夫君葬礼之后，带着尚在襁褓的幼子归隐故里，从此再不过问国事家事。孙府的人都明白，她是感念于孙策振兴东吴的遗愿，为了保全孙权的新君地位，甘愿退出这荣华喧嚣的尘世。她只是一个年轻丧夫的柔弱女子，一个善良的母亲，在大局当前不得不为孙吴的社稷着想。是孙家，由始至终亏欠了她。

母亲许久未见长孙，记忆里孙绍还是个只会哇哇啼哭的婴儿，如今已是会满地跑闹活蹦乱跳的三岁小孩儿，被他抱着奶声奶气地喊祖母，母亲心里怎能不欢喜？越发舍不得，便要在皖县多住数月，而她性子好动，自是耐不住那的清寂，住了几日便带着贴身侍女回府了。

乘舟江上行将靠岸，便正好遇上吴郡而来的书生陆议。

下人一番争执之后，是他谦恭礼让请她先上了岸。再见他时，他已在侯府议堂向她的二哥俯首称臣，她于二哥案前俯视阶下，终可将他细细端详，心想昨日在船头远远见着，便觉他像是诗画里走出的男人，眉清目秀，怎可生得这般俊雅？

她生来是个火样的热性，生人于她不出一日自可熟络。他初来乍到，她不由得想和他说上几句，调侃他一番，却见他谈吐甚是儒雅，不住为昨日行船之事向她道歉，她总算是明白那诗文里“谦谦君子，温润如玉”，说的，便是陆议这般。

若不是那日她在花园练剑，旋身时不慎用余光捕捉到他在回廊里的身影，她不会顽皮到想拿剑去戏弄他。剑招出其不意地挑衅着，故意做得生气怪他偷窥，实则只为吓他，却因此试探出他深藏不露的好身手。原来，他不只是外表看起来那个文质彬彬的书生，玉树临风又文武双全的男人，向来是容易惹她倾慕的，一如声名在外的美周郎公瑾。

那时他在回廊里左闪右闪避着她的剑，又不敢使出全力与她过招，那畏畏缩缩连声求饶的样子实在滑稽，想到这，她手执丝帕不禁偷偷笑起。

试想，这条丝帕，本该在那个暴雨的夜里就给了她吧？只是当时她没要，白白辜负了他的好心。

想来便深觉那夜的自己糟糕透顶，一切的矛盾和哀愁，皆与大哥孙策有关。

四月，春雨如织。适逢那天是长兄孙策遇害的四年祭日，她本想借此机会找孙权好好谈谈，一是劝他以先主名义给大哥追封，二是劝他将大乔母子接回府中安养，也好告慰兄长英灵。谁料她言辞切切，却尽数被孙权驳回。

她极力劝说：“二哥，你不曾见大嫂和绍儿幽居在皖县是何等凄苦，就算是念在母亲思孙心切，也该把他们接回来！”

孙权挥手背过身去：“小妹，大嫂隐居是想求个清静，事已至此我们就不该再打扰他们！”

“借口！”她怒斥他的虚伪，也为此愤愤不平，“你分明是怕别人说闲话，说这大哥辛苦打下的东吴基业理应由其子孙绍继承，你怕动摇了你君侯的位子！”

“你住口！”孙权愤然挥袖指她，发下雷霆大怒，“事关孙吴祖辈大业，岂由你女子指手画脚？政途上人心险恶又岂是你女子能明白！”

“我是不明白，可我明白大哥待你恩重如山，他信任你胜过任何人，你却如此薄待他的妻儿，如何对得起他在天之灵！”她慷慨陈词将他斥住，情绪愈发激动，“可怜他留下的这偌大家业，偏交给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，你不配！”

骂声刚落，随之而来竟是一个凄厉的耳光，凛冽抽打在她的左半边脸上——

打她的，是她的亲哥哥。

往日有母亲在，兄妹争吵多半是被护着些，可如今母亲不在家中，孙权便将平日对她的不满倾赋掌上，这一巴掌，打碎了多少亲情，她曾对他那些的崇拜和敬仰，全在他一掌挥下便化为乌有了……

他感觉不到她有多疼，仍是用他那居高临下的威严告诫于她：“你若再敢放肆，我孙权便没有你这个妹妹！”

她捂着火辣的脸颊，于眼泪溃堤前跑出了他的书房，跑进黑夜的滂沱大雨里，下人阻拦不住。

她抽出利剑朝着园里的海棠树一顿狂砍乱劈，那些素日里姿色娇艳，带给她无限惬意的海棠花，此刻却无辜成了她的剑下亡魂。她的心已痛到麻木，任冰冷的雨水倾洒在她的身上，她恨，